字句煮成的月光茶

瞿杨生

夜深了，白日里那些扰人的声响都沉了下去。室内外的温差，在玻璃上凝出一层薄薄的雾气。我起身去烧水，铝壶坐在炉上，起初是沉默的，过了好一会儿，才从底里传出细碎的、如同远处松涛初起的声响。

我走到书柜前，手指掠过一排书脊，最后停在那本旧书上。封面是简单的绿色，上面印着 《叶圣陶童话》五个字，边角已磨得起了毛。我把它和一只白瓷壶、一个杯子一同放在灯下。水还没开，屋子里静得很。这等待水沸的片刻，竟像是从一整日的匆忙里，偷来的一段小小的空白。

水终于“咕嘟咕嘟”地顶起了壶盖。我翻开书页，纸已经黄了，脆生生的。恰在这时，我将热水冲入壶中，茶叶猛地一激，蜷缩的叶子在沸水里缓缓舒展开来，宛若沉睡的记忆被唤醒了。

目光落在一篇叫《稻草人》的故事上。小时候只觉得他呆立田间，有些孤单。今夜再读，却在那不能动的身躯里，读出了一颗始终望向田地的、专注的心。他看见了露珠的笑，看见了星星的私语，也看见了不幸。原来清醒不等于冷漠，守望本身，就是一种沉默的陪伴。这份童年未曾领会的“安静”，在岁月的壶中沏开，竟似茶一样，给了我一种定定的力量。

茶烟袅袅地升起来。月光不知何时淌了进来，清清亮亮的，和茶烟缠在一处。我读到《古代英雄的石像》了。昔日巍峨的石像，最终甘愿铺成让人走的路。小时候佩服英雄，如今却在这“铺路”的结局里怔住了。石头没有变，是看石头的心变了。我们年少时，总想站在高处，成为什么；年纪见长，倒慢慢觉得，能踏踏实实地做成一块让人走得平稳的铺路石，或许才是更不容易的英雄主义。这念头，便如那融入茶烟的月光，悄悄地漫进心里。

倒出一杯茶，茶汤是浅浅的琥珀色，捧在手心里，温温的。我呷了一口，起初有些清苦，过后却有一丝甘甜，从舌根底下慢慢地回上来。书里那个画眉鸟，不再只是为自由歌唱的鸟儿，它仿佛在问我：“你每日里忙忙碌碌，唱的可是自己真心想唱的歌？”

不觉间，茶已饮尽，壶底只剩一片湿润的、摊开的茶叶。壶里映着一弯小小的月亮，随着残汤轻轻地晃着。我把书合上，那层薄薄的雾气，不知何时已经从心上褪去了。

叶老的故事，没有星星和星球，说的尽是地上的事：稻草、石头、画眉、鲤鱼。可正是这些人间的、朴素的风物，在多年后的一个冬夜，被月光和茶一浸，竟给了我一种比星空更坚实的安慰。窗外的霜似乎更重了些，但我的掌心是暖的，那暖意慢慢地漾开，恍若这寒夜，也没有那么漫长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