种棵白菜当花看
陈蓉
母亲打来电话,要我回家帮忙移栽白菜苗。我放下电话,恍惚了一下——有多久没在秋冬的菜园里,触摸过泥土的温润了?
园子就在老屋后,不大,却规整得一丝不苟。母亲蹲在地里,身影被夕光拉得细长。她递给我一把小铲,自己却不用任何工具,只用手指在垄上轻轻一按,便是一个匀停的小坑。我学着她的样子,指尖触到泥土的刹那,一种微凉而亲切的震颤,顺着血脉回溯而上。那泥土是松软的,带着白日里阳光积蓄的些许暖意,又含着晚来露水的潮润,捏在指间,有种妥帖的安稳。
我们一棵一棵地将那些嫩绿的、带着些许鹅黄的菜苗,从拥挤的苗床迁到开阔的垄上。母亲的动作极轻,像对待婴孩的耳语。她不说“种”,总说“请”。——“把这棵请到这儿来,”她说,“这儿的土肥些。”我看着她将那纤弱的根系小心翼翼地埋入土中,再用手掌四周轻轻按实,那不是劳作,倒像一种庄严的仪式。
“妈,人家都在阳台上种玫瑰、种月季,你怎么总惦记着这几畦白菜?”我终是问出了口。
母亲直起腰,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细汗,笑了:“花是看的,白菜也是看的。你瞧——”
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先前栽下的苗子,经过几日水土,已然挺起了身子。一棵棵,像一个个小小的、碧玉的杯盏,承接着天光云影。外围的叶子舒展开来,贴在地上,叶脉是极清浅的,仿佛瓷器里隐约的青釉;中心的叶子则一片抱紧一片,卷成一个羞涩的、鼓胀的拳头。夕阳的余晖是金红的,给每一片叶子的边缘都勾勒了一道温柔的绒光。晚风掠过,满园的叶子并不喧哗,只微微地、满足地颤动着,那一片细碎的绿,便仿佛有了生命的光泽,在眼底轻轻荡漾。
“看一辈子了,还没看够么?”我问道。
“看不厌的。”母亲又蹲下身去,理着脚边一株菜的叶子,像为女儿理平衣角的皱褶,“年轻时候在队里干活,累得直不起腰,就盼着这点绿。后来你爸走了,我心里空落落的,看着这园子一茬一茬地绿起来,心里才慢慢又踏实了。”她停了手,望着这一片绿意,眼神悠远,“这菜啊,它不言语,可你对着它,什么话都说了。”
我心头蓦地一软。是啊,花的热闹是张扬的,是给人看的;而这白菜的静美,是内向的,是用来安顿自己的。它从一片清浅的绿,慢慢地,在日月雨露的浸润下,沉淀成一颗颗敦实的、包裹着千层万叠心事的心。它不像花,开了就急着让人知道;它的好,它的丰盈,是要等到霜降之后,一层层剥开,才能看见那最里面、最洁净的嫩黄。
天色渐渐暗下来,远处的屋顶升起袅袅的炊烟,混着泥土和植物清新的空气里,仿佛也掺进了饭食的暖香。我们终于将最后一棵菜苗安置妥当。母亲站起身,满意地端详着这一行行整齐的绿意。园子静静的,那些刚落户的小生命,在渐浓的暮色里,仿佛正做着安恬的梦。
那一刻,我忽然懂了。我们种下的哪里只是白菜呢?我们种下的是日子里一段不慌不忙的辰光,是母亲无处安放的牵挂,是对于“生长”这份古老承诺的信任,更是对平凡生活本身最深沉的凝视与眷恋。
“等打过几次霜,”母亲在暮色里轻声说,“味道就甜了。”
我点头。心里想的却是,不必等它长成,此刻,它便是我眼中,最好的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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