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桂花糯米藕

汤小华

今晚的月亮很亮，清辉透过厨房的百叶窗，在瓷砖地上投下几道平行的银线。我正对着电脑修改一份永远也改不完的方案，指尖敲击键盘的声响，是这夜里唯一的嘈杂。

起身去倒水，脚步很轻，怕打破这片刻的宁静。然而，走到厨房门口，我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。

母亲正坐在灯下，背微微佝偻着。她手里拿着一节洗净的褐藕，和一小碗金黄的桂花，另一只手，正用筷子小心地将浸泡好的糯米，一点一点地塞进那小小的藕孔里。她的动作很慢，筷子尖探一下，再轻轻压实，周而复始，耐心得宛如匠人在打磨一件玉器。

我靠在门框上，静静地看。灯光勾勒出她的侧影，我这才惊觉，她鬓边的白发，在灯光下竟如此显眼，恍若悄然落上的霜。她那总是温暖的手，如今关节处已微微隆起，皮肤也失去了光泽，爬满了岁月细细的刻痕。

她全部的注意力，都凝聚在那一个个小小的孔洞里。眼神里有种我平日不曾留意的柔和与笃定。那洁白的糯米粒，簌簌地落下，填满了每一个空洞，也像是在填塞着什么；那东西看不见，却沉甸甸的。

窗外是凉的秋夜，锅里未来的甜香还沉默着。只有她坐在这里，就着这一盏灯，和一窗无意闯入的月光，固执地用最原始的方式，为我制造着一份即将到来的甜蜜。

我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塞满了，不是感动，更像是一种迟来的懂得。她没有说话，我也没有。厨房里只有筷子与藕孔轻微的摩擦声。那声音，比窗外的月光更轻柔，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地落在我心上。

就在这时，她似乎完成了最后一孔的填充，满意地、轻轻地将那个切下的“盖子”合上，用几根牙签细细地固定好。那圆满的藕节，此刻在她手中，不像食材，分明是一件被精心修复的古物。

她闻声抬起头，这才看见我，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讶异，随即漾开一个寻常的笑：“站这儿干什么？快好了，明早就能吃桂花糯米藕了。”

我的目光落在她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发红的手指上，声音有些发紧：“您的手……累不累？”

“这有什么累的。”她随口应着，语气轻得如同拂过糯米的风。于是我喉咙一哽，什么也说不出来，只端着水杯，在身后温暖的灯光里走回书房。

在书桌前坐下，屏幕的光重新刺疼我的眼睛。但我知道，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。往后的日子，每当我再尝到那口甜糯，我记起的将不再是飘渺的童年，而是今晚这个具体的、被月光照亮的背影。从此，月光于我便有了味道，那是藕孔里被填满的，萦绕着桂花香的，沉默的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