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帘一梦过丹巴
邱道宏
汽车驶入道孚县八美草原的那一刻,太阳正一点点向西坠落。辽阔壮美的草原如一幅缓缓铺展的金色巨毯,每一道草浪都被夕阳温柔地镀上金边。我们几次驻足,停下车来,贪婪地用镜头捕捉这天地间无边的慷慨。光影在起伏的原野上追逐嬉戏,每一次快门响动,都仿佛是心魂深处一次无声的惊叹,试图将这人间美景镌刻于记忆深处。
待车行至亚拉雪山脚下,眼前的景致骤然收缩。那广袤的天穹与坦荡的草原,仿佛被无形巨手陡然合拢,我们一头撞入了峡谷的幽深怀抱之中。道路如一条细弱而执拗的丝线,在嶙峋山壁的夹缝里艰难延伸。汽车蜿蜒于深谷腹地,沿着山势的筋骨盘旋而下,行驶数十里不见尽头。公路侧旁的牦牛河始终相伴,河水清冽见底,澄澈得如同时间凝成的玉髓。这源自亚拉雪山的琼浆,滤尽尘寰,只留下这至清至纯的生命本相。它一路奔腾至丹巴美人谷的腹地——巴底乡邛山村。传说中凤凰化美人的秘境,正深藏于河谷上游的苍绿褶皱之间。
当丹巴县界碑在视野里浮现时,一种奇异的观感也悄然降临。目光所及之处,陡峭的山坡上,藏寨与碉楼如同大山的标记,稀疏而突兀地点缀在莽莽苍绿之间。它们依附着山势的褶皱而建,沉默地俯视着谷底人间烟火,仿佛镶嵌在巨大山体皱褶里的古老琥珀,凝固着时光与故事。我隔着车窗远远眺望,它们沉默而倔强地钉在陡坡之上,如同大地向天空发出的诘问。这未曾涉足的距离,反而使碉楼的身影在我心中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庄重,如同一个古老的谜题悬于山崖,诱人探究却终未叩响。
在地图上,“丹巴”二字,是被笔墨刻意放大了的符号,单是名字的韵律便已携带诗意。原来这诗意并非空穴来风——它取丹东、巴底、巴旺三土司之名拼合而成。藏语旧称“绒米章谷”或“诺米章谷”,意为“岩头上的农区”或“山崖上的城”。更有一种说法,称其为“人和神仙向往的好地方”。名字的源起,竟已包含了地理的险峻与精神的高度,将生存的艰难与灵魂的企望,一并刻入了这方水土的骨血之中。
然而,当车轮真正碾过丹巴县城唯一的主街时,那地图上放大的诗意,迅疾收缩为一种逼仄的现实。主街仅此一条,恰似一道细瘦的血管,供往来车辆艰难穿行。车辆稍作停顿,立即便如血栓梗阻,排成长龙。我们落脚的酒店,和这里的大多数酒店一样,二楼是栖身的客房,一楼几间卷帘门紧闭的门市,除了一间充作前台,其余的便是游客停车的地方。卷帘门哐啷升起,又哐啷落下,幽暗里钢铁的躯体便沉入了旅途的倦意。这卷帘门后临时圈出的方寸之地,竟成了现代游牧民族短暂寄放坐骑的奇异驿站。
县城沿着大渡河狭长铺展,被誉为大渡河畔第一城。四面高山如沉默的巨臂合围,将人间烟火严实地拢在掌心。夜晚降临,狭小的广场上,声浪在群山的围困中激荡回响。一旁是身着传统藏袍的同胞,围圈踏歌,古老的锅庄韵律如大地深处的搏动;仅几步之遥,圆形锥桶隔开的另一旁,则是节奏强劲的流行广场舞。锅庄的浑厚旋律与电子节拍在狭窄的盆地里碰撞、缠绕,最终混杂成一片喧嚣的洪流,在丹巴大桥旁升腾弥漫。这声音的盛宴,是两种时间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奇特共存,如同古歌与新曲在狭小山谷中强行对唱,彼此声浪相撞,竟交织出这座山崖之城奇特的生活回响。
次日凌晨五点,天幕依旧深蓝,星辰尚未退隐。为避开暑期人流高峰的拥堵,我们早早起身。卷帘门在寂静中再次哐啷升起,如同告别一个尚未深交的梦。车灯刺破尚未褪尽的夜色,我们悄然驶离这座尚在沉睡的山窝小城,沿着“中国熊猫大道”继续蜿蜒东行。
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驶向成都,身后,丹巴县城那一片被山体温柔围困的灯火,如同沉落于深谷的群星,渐渐黯淡下去。地图上那被放大的诗意名字,“山崖上的城”或“神仙向往之地”,在车轮扬起的微尘中,终究还原成一次仓促的停驻与模糊的远眺。碉楼仍在山崖上静默,锅庄的余韵似乎还缠绕在未醒的晨风里,我们只是过客,轻轻掀开卷帘门,窥见丹巴一角朦胧的梦境,又在卷帘落下的微响中,将未及深入的疑惑与那山崖上的灯火,一并锁在了身后渐浓的晨色里。
丹巴在身后隐入群山,像一个未及展开的谜题。地图的标记、名字的深意、山崖上的碉楼、大渡河的低语,都成了车窗外飞逝的风景碎片。原来最深的抵达,有时竟在未真正抵达之处——那未能深入探寻的未知与隐秘,如同一个悬置的问号,让远行者在离开后,反而背负起一种更为幽深的地图。它不在纸上,而在回望时心头微微的颤动里,提醒着山崖之上,仍有未曾聆听的古老回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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