橙香满城
□邱道宏
当夜幕轻柔地落下,行走在小城的街道上,脐橙花香,宛如灵动仙子,轻盈穿梭在大街小巷,扑鼻而来。一瞬间,整座城都沦陷在这浓郁醇厚的芬芳里。这沁人心脾的香,从漫山遍野的橙园徐徐漫出,毫无保留地飘散到全城的每一个角落,给小城增添了几分清新脱俗的诗意,也让城中之人,真切地触摸到了盎然春意。
脐橙花的香,不同于玫瑰的馥郁浓烈,也不似茉莉的淡雅清幽,它有着自己独特的韵味。那是一种带着阳光气息与泥土芬芳的香甜,纯粹而质朴。每一朵小小的脐橙花,都像是一个精致的“藏香盒”,微风拂过,盒盖轻启,醉人的芬芳便倾泻而出。置身其中,平日里缠绕心头的烦忧,像是被这香气轻轻一抚,瞬间化作飘散的云,只留下澄澈宁静的心灵,在这香雾里慢慢舒展。
这样的春夜,谁能不为这脐橙花香而沉醉?
老辈人总说,奉节的脐橙树是长在诗里的。千年前杜甫写下“园甘长成时,三寸如黄金”,就把这金灿灿的果子,永远系在了江畔的土地上。从那时起,橙香与诗意,便成了奉节抹不去的魂。
记忆里的脐橙花香,总带着苦涩的味道。二十多年前的春天,大舅用草绳捆着两棵蔫头耷脑的脐橙树苗,翻山越岭带回村里。叶片上还沾着长江的水汽,在海拔八百米的山坳里,显得那么格格不入,像两个误闯异乡的孩童,怯生生又倔强。大舅在菜园边刨坑时,锄头碰响埋在土里的碎瓦片,他往坑里撒了把草木灰,又浇了两勺淘米水,像对待初来乍到的远亲:“好好生长吧,这里也是你的地头。”
我和表哥数着树苗抽新叶的日子长大。第三年春天,墨绿的枝头终于冒出珍珠似的花苞,整整十一朵。可一场春雨过后,花瓣打着旋儿跌落在菜园里,像没做完的梦碎了一地。此后树苗再没开过花,倒是疯长的枝桠遮住了番茄藤的阳光。在另一个秋阳斜照的午后,大舅将锄头挥向树根时,我看见他鬓角的白发比树影更斑驳:“到底是客土养不活异乡苗啊。”
柴禾堆腾起的青烟里,我听见树皮爆裂的声响。那是属于山坳的第一次告别——两棵没能结果的脐橙树,连同我们未竟的期待,都化作了灶膛里的火星,在暮色中噼里啪啦诉说着遗憾。
命运的重击总是毫无征兆。大舅的大儿子被糖尿病折磨多年,最终还是走了。那段日子,连脐橙花香飘进院子,都染着苦涩。满园的花香里,大舅的脊背愈发佝偻,像一棵被狂风折断的老树。而小儿子攥着打工攒下的钱,在城郊买下一栋爬满爬山虎的老房子。“爸,咱换个地方住。”电话里的声音闷得发沉,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。
后来,漫山遍野的脐橙园挂满了果子,小山村却在城市化的浪潮里慢慢空心化。三伯家的小平房推成了平地,连地基的影子都找不着;堂哥家的青瓦顶漏了雨,椽子上的燕窝空了一年又一年;幺舅的缝纫机还摆在堂屋,皮带却早已被老鼠咬断;大舅的老房子被火烧过的灰烬上,野蒿长到了齐腰高。曾经热热闹闹的村子,像被岁月遗忘的老照片,渐渐褪色。
大舅的新家离县城不到十公里。老房子原主人进城时,没带走门口的脐橙树。搬来的那天清晨,大舅蹲在门口的树旁扒拉着泥土,声音里带着惊喜:“你看这根系,比我当年那两棵扎得深。”春风拂过,花瓣簌簌落在他的草帽上,像是迟到了二十年的春天。
再去时,正是脐橙初熟的季节。老人家颤巍巍地从竹篮里挑最大的果子,指甲缝里嵌着新鲜的绿:“尝尝,这树不娇气,一场雨下来,满枝桠都是小灯笼。”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,在他皱纹里流淌,那些曾被山风雕刻的沟壑,此刻盛着蜜色的光,“你看,这果子还没全熟,新花又怀上了。”深绿的枝叶间,橙子还泛着淡淡的金,像未及收走的灯笼;新绽的白花托着嫩黄的蕊,如待拆的信笺。
大舅在新菜园种下的番茄苗正在攀援竹竿,就像当年在老房子前守护脐橙树苗。他不再计较植物是否“生崽”,只是每天清晨用木桶接水浇花。当城市化的洪流让无数村庄变成空心的贝壳,总有人如脐橙树一样,在陌生的土壤里重新编织年轮。那些被拔掉的树苗、被废弃的老屋、被带走的乡音,从来都没真正消失,它们悄悄融进血脉,变成养分,让新的生活在变迁里,长出更坚韧的根。
暮色渐浓,脐橙花香愈发浓烈。它漫过依斗门斑驳的城墙,漫过长江大桥的钢铁骨架,漫过新城林立的高楼,最后轻轻落进每个奉节人的梦里。这香气啊,是剪不断的乡愁,是时光深处的守望,更是生命永不言弃的倔强。当最后一朵橙花坠入泥土,当第一颗露珠在新果上闪烁,奉节又在这香气里,写下了新的诗行——那诗里,有过去,有现在,更有生生不息的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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